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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27章 休要亂我道心

所屬書籍: 劍來

玉宣國京城,永嘉縣一條陋巷院內。

那個自稱夜中捉妖路過此地的中年道士,嗅了嗅,笑道:「先前在院外巷子,貧道就聞到了一股草藥香味,這才停步,如果貧道沒猜錯,其中就有烏頭與生薑,怎的,你還是個土郎中?」

寧吉赧顏道:「哪敢說自己是郎中,只是在逃難路上,從一處荒廢的藥鋪,無意間找到了幾本葯書,邊走邊學,都不敢說學到了皮毛。」

道士說道:「若是不介意的話,拿來看看。」

少年連忙起身,咧嘴笑道:「這有什麼好介意的,吳道長稍等,我這就去拿。」

爺爺上了歲數,睡覺淺,少年躡手躡腳去屋內,輕輕取出一個自製的樟木盒子,回到院子,交給那位談吐風雅的吳道長。

陳平安接過木盒,沒有急於打開,笑道:「貧道先猜上一猜,盒子里裝著的葯書,書籍編撰者,多是最近三百年間興起的火神派一脈。」

少年錯愕不已,滿臉震驚道:「吳道長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?!」

陳平安搖頭笑道:「這一脈的醫家、郎中尤其擅用姜附,根據你曬的草藥,不難猜,沒你想的那麼神神道道,跟仙術無關。」

寧吉恍然,雖然這位吳道長「自揭其短」,寧吉反而愈發敬重這位從不故弄玄虛的道門仙長了。

如果不是陸沉道破天機,陳平安完全無法想像,眼前這個消瘦少年,就是那個能夠讓文廟興師動眾到處尋覓的漏網之魚。

陳平安打趣問道:「你竟然還知道火神派?」

寧吉點點頭,羞赧道:「經常賣藥材給鋪子,時日久了,就從郎中們那邊聽到了些說法。」

陳平安笑著打開盒子,拿起那幾本書,想來少年背井離鄉這些年,憑此葯書,既能治病自救,也能採藥賺錢。

不過這些書是坊間書商刊印的線裝本,版刻粗劣,文字經常會有錯訛,葯書不同於一般雜書,一字之差,可能就會謬以千里。

「諺雲書三寫,魚成魯帝成虎。」

陳平安快速翻了幾頁,笑道:「意思就是說一部書籍,不管底本有多好,傳抄、版刻多了,就容易出現紕漏,錯、脫、倒字,在所難免。以後有機會的話,盡量去尋找些好的底本,對照著看,學那秘書省正字、校書郎仔細校勘文字,糾正紕漏,免得後世以訛傳訛。」

寧吉使勁點頭,默默記在心中,只是少年一想到自己的那點儲蓄,就開始犯愁,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有錢購買那些所謂的善本。

陳平安隨口說道:「那烏頭是你春采而得,其實同樣一味藥草,採藥的時月和地點不同,就各有各的名稱和藥性了,此理不可不察。像這烏頭,在古蜀地界的黃庭國,以及那大驪龍州,前不久更名為處州了,藥性就比別處更好,又以每年九月採摘、曝晒尤佳,不過在處州那邊,別稱泥附子,既然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,那麼最為講究土性的藥材,自然也是差不多的。」

寧吉眼神熠熠道:「吳道長,我以前只聽說過大驪龍州,以後一定去那幾個地方走走看看。」

「少年血氣旺盛,志存高遠,是要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。」

陳平安點點頭,將那幾本書放回樟木盒子,還給少年,笑道:「人生路途漫漫,得個休歇處,還能喝一瓢水解渴,就是善緣法。貧道就與你多說幾句題外話了,自古各脈醫家,素來分歧不小,相互間吵架起來,罵人很兇的,不過讀書人罵人,不在嗓門大小,往往是越文雅越刻薄。」

陳平安以手掌壓樟木盒,「其實分歧不在書,還是在人。既在服藥之人所處地界的氣候各異,也在用藥之人的個人師承和見解。寧吉,你也算是讀過幾本葯書的人了,那貧道就要問你個問題了,各脈郎中如此吵架,到底誰對誰錯?」

少年用心思索片刻,欲言又止。

陳平安笑道:「有話直說便是,又不是科場考試,貧道既不是科場考官,你也不是趕考舉子,貧道不是教書先生,你也非蒙童,並無考校之意,我們就只是隨便閑聊幾句而已,不用緊張。」

文字和言語,既是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橋樑,同時何嘗不是一種障礙和界線。

寧吉撓撓頭,猶豫片刻,「吳道長,有沒有一種可能,沒有對錯的分別,只有更好與更對?」

陳平安笑道:「答案到底是什麼,你以後自己慢慢找。總之做學問,可以與誰爭個面紅耳赤,做人,還是要衝淡平和幾分的。」

少年若有所思。

道士笑著調侃道:「呦,竟然聽得懂這種大道理?」

少年咧嘴一笑,「聽不大懂,反正先記住了,以後慢慢想。」

道士撫須點頭,讚歎道:「孺子可教。」

隨著與這位吳道長的東一榔頭西一錘的對話,不知不覺,少年變得心境祥和起來。

就像少年心境當中,多出了個地方,名為大驪龍州,彷彿心路上,遠處還有些書鋪,裡邊擱放著幾本葯書,就是價格不便宜……都在等待少年的遠遊和見面,而在這條少年尚未啟程的道路上,好像路邊有幾個郎中在吵得面紅耳赤,唾沫四濺,十分有趣……路上還有個溫醇嗓音,似乎在反覆說著一句話,做人要衝淡平和幾分……

只是這些潛移默化的景象和心相,名為寧吉的貧苦少年此時此刻,並不自知。

道士說道:「見面就是緣,貧道自年少時外出遊歷,行走四方,擺攤算命之外,偶爾也會當個遊方郎中,今兒教你幾個藥方,分別名為左、右歸丸,補中益氣湯,銀翹散,四逆湯,還有紫雪丹。貪多嚼不爛,暫時就教你這幾個。以後若是有緣再會……那就以後再說。」

少年聞言頓時滿臉漲紅,激動不已,用略帶鄉音的官話顫聲道:「吳道長,我只曉得這四逆湯,書上說,有那溫中散寒、回陽救逆之功。」

道士笑了笑,自顧自說道:「這些方子,或多或少都需要與錢打交道,既然你知曉四逆湯的妙用,那貧道就再傳你一個幾乎不用花錢的烤背法,你以後在那山中瘴氣較重的地方,上山採藥之前,先在家裡起一火爐,等到你下山而歸,背對火爐,烘烤後背,其理與艾灸相通,至鼻尖冒汗即可,可通督脈,也有回陽之用。」

道士微笑道:「貧道是方外之人,一貫看淡錢財了,黃白物皆是身外物,自然不貪你那點積蓄,你若覺得有所虧欠,心裡邊過意不去,無妨,今日別過,你只需以後多發善心,多行善舉,於自己心中有個功過格,一一還與人間便是,就當是還上這筆人情債了。」

少年懵懵懂懂,思量片刻,還是使勁點頭。

陳平安問道:「你這邊可有紙筆硯墨?」

寧吉點頭道:「都有的!」

在少年忙不迭跑去屋內拿紙筆時,道士抬起頭,望向院外小巷,牆邊有女子一閃而逝,道士笑了笑,假裝不知。

薛如意扯了扯嘴角,小聲道:「坑蒙拐騙,裝神弄鬼,無甚意思。」

她先前察覺到道士大半夜的,鬼鬼祟祟離開宅子,她反正百無聊賴,就跟在道士身後,一路追蹤,來到了永嘉縣,想看看他到底是當那採花賊還是當梁上君子,不曾想七彎八拐,道士竟是來見那少年的。

就在此時,薛如意耳邊響起一個大義凜然的嗓音,「這位姑娘,你誤會我們吳道長了。」

薛如意心中驚駭,她仍是不動聲色,聞聲轉頭,瞧見了一個身穿棉佈道袍的寒酸道士,年紀輕輕,倒是人模狗樣。

她問道:「你是?」

那道士潤了潤嗓子,道:「小道姓陸,姑娘可以喊一聲陸道長,不是自誇,只說擺攤算命這個行當,院內那位吳道長都算是小道的晚輩,故而只強不弱,此外蓍草,扶鸞,梅花易數等等,無所不精。尤其是『起卦』一道,更是拿手好戲,無論是擲銅錢,看文字,聽鳥聲,辨風聲,約莫是貧道至敬至誠的緣故,惟神惟靈,無不感應。」

薛如意猜不出對方的身份,便耐著性子,聽這位陸道長在那邊臭不要臉。

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她總覺得這個自稱姓陸的道士,說話文縐縐,伶牙俐齒,欠兒欠兒

的。

是了,與那吳鏑,分明是一路貨色,難怪如此熟悉。

薛如意心細,已經仔細打量過對方的裝束。

年輕道士別木簪,挽太極髻,穿一身棉佈道袍,腰間懸掛了一枚黑色袋子,還斜挎了只棉布包裹。

發現她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,年輕道士笑道:「曾是一個獄吏出身的老友所贈,睹物思人,珍而寶之。自古醫道不分家,訪仙尋道,青囊賣卜。」

薛如意故作訝異,問道:「道長還會看風水?看得陽宅吉凶,也看得陰宅的好壞?」

陸沉搖頭道:「小道不是特別擅長這一行。」

「特別」二字,咬字極重。

薛如意笑道:「不擅長就算了,本來還打算請陸道長去我家掌掌眼哩。」

陸沉扯了扯包裹的繩子,笑道:「不瞞姑娘,裡邊裝著幾斤晒乾的黃精,質地極好,關鍵是價廉物美,本來是有用處的,若是姑娘識貨,可以買去,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。先前在那一座名為全椒的古山之中,有一位有道之士,與小道說,采服黃精,只要得其正法,可致天飛。」

陸沉看著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。

世間無論男女,人與鬼,仙與怪,活得久,故事多。

情關附近,佳人相見一千年,想見佳人一千年吶。

薛如意聞言嗤笑不已,吃幾斤黃精,就能得道飛升?

學誰不好,非要學那吳鏑,喜歡套近乎再殺熟?

只是薛如意心中難免猜測,難道這個姓陸的年輕騙子,就是吳鏑在這玉宣國京城所找之人?

看雙方年紀,莫非是吳鏑流散在外的私生子?

只是兩人的容貌,也不像啊。

陸沉小有尷尬,這位薛姑娘,到底咋想的。

那陳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,貧道可是完全當得起英俊二字啊。

薛如意笑問道:「吳道長喜歡在宅院裡邊種花,陸道長就喜歡上山採摘藥草?」

「偶爾為之偶爾為之,畢竟治病救人,涉及生死,用得好,妙手回春,鬼門關旁開鋪子,用得差了,就是三指殺人,怨深白刃,豈敢不慎之又慎。」

陸沉微笑道:「姑娘可能有所不知,我們這個行當的祖師爺之一,曾經立下規矩,必須學貫今古,識通天人,才不近仙、心不近佛者,切不可行醫為生。」

她譏笑道:「按照你的說法,天下杏林,能有幾個合格的郎中?」

年輕道士面有慚愧,「小道笨口拙舌,實在是說不過姑娘。」

既然吳鏑來此只是為了跟個少年套近乎,薛如意也懶得繼續在巷內跟這個姓陸的掰扯,轉身就走。

陸沉在她轉身後,喊道:「薛姑娘請留步。」

薛如意轉過頭,發現年輕道士手中不知如何,竟然多出了兩枝似乎沾帶雨露的新鮮艾草。

她微微皺眉,對方手中此物從何而來?

陸沉伸出手,遞過艾草,笑道:「五月五日午,贈卿一雙艾,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節,懸掛門口,可保平安。」

薛如意眯眼笑道:「且不說掛艾草的鄉俗講究,只問陸道長一事,掛在門口,可以辟邪驅鬼嗎?」

只見那道士使勁點頭道:「必須可以!」

薛如意冷哼一聲,坑錢的道行還不如吳鏑呢。吳鏑好歹認得自己是女鬼,這個姓陸的,差遠了。

女鬼翩然離去,陸沉便晃了晃手腕,手中兩支艾草消逝不見,出現在了那座鬼宅門口,艾草懸在空中,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大門,若是陸地神仙看到了,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會在端午日,日出之後,準時貼上大門。

陸沉雙手扒拉著不高的牆頭,輕喝一聲,氣沉丹田,翻牆入內,在院內攤開雙手,飄然站定。

道士抖了抖袖子,滿臉洋洋得意,貧道好身法。

薛如意身形隱匿在一處屋脊,瞧見這一幕後,呸了一聲。

院內,陳平安已經給少年寫完那幾張藥方,最後隨便找了個蹩腳理由,多寫了一副藥方和如何煎熬草藥,總計三張紙。

對那斜挎包裹、腰懸青囊的陸沉,陳平安看也不看。

至於陸沉何時到來,以及與薛如意在巷內的對話內容,陳平安並不知道。

陸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張紙,著急道:「吳道友,收起來收起來,成何體統,我輩道士,頂天立地大丈夫,豈能慷他人之慨。」

陳平安的意圖再明顯不過,幫你陸沉這個忙,就算還清當年的那筆欠債了。

少年一頭霧水,不知道眼前這個翻牆而入的年輕道士,是何方神聖。

只是看情形,與吳道長是舊識?那就不是壞人了。

陸沉微笑道:「少年郎,勞煩你再去取一瓢水來,記得盛放白碗內。」

寧吉點點頭,去灶房那邊以葫蘆瓢勺水。

陳平安將三張紙之外的所有藥方,整理完畢,疊放成一摞,輕輕放在臨時作桌的板凳上。

陸沉坐在台階上,從少年手中接過那隻白碗,微笑道:「用藥行醫也好,上山修道也罷,功夫無非是全在兩儀上打算,手段萬千,總歸不越陰陽兩法。」

寧吉有點彆扭,看了眼一旁的吳道長,吳道長笑著點頭致意,示意少年不用拘束。

陸沉晃了晃手中白碗,笑道:「貧道陸沉,道號『南華』,忝為白玉京掌教之一。今夜來此,是想要收你為嫡傳弟子,寧吉,你願意拜陸沉為師嗎?」

寧吉發愣,有點懵,什麼跟什麼,從年輕道士嘴裡蹦出的一些個辭彙,都是些少年聽都沒聽過的說法。

只聽明白一件事,對方要收自己為徒。

寧吉滿臉漲紅,再次望向那個吳道長。

只是這一次,吳道長卻既沒有點頭,也沒有搖頭,總之就是沒有任何暗示了。

陸沉笑了笑,先放下手中白碗,抬起雙手,虛握拳頭,「寧吉,猜左猜右,你隨便猜。」

寧吉下意識眼角餘光又一次望向吳道長,後者輕輕點頭。

少年左看右看,輕聲道:「猜右。」

陸沉側過身,背對陳平安,同時攤開兩隻手,各有一方印章,底款朝向陸沉自己,少年只見兩行邊款,只有一字之差。

遊方之內,遊方之外。

陸沉重新攥緊雙手,抬起袖子再鬆手,兩方印章便滑入袖內,笑道:「寧吉啊,你看我們吳道長,自適其適。雖然終日揮形,看似勞勞碌碌,實則神氣無變,這就是神仙志怪書上所謂的得道高人,身形在遊方之內,道心在遊方之外。」

陳平安一笑置之。

三千年前,遠遊青冥天下之前的陸沉,早早在書上有言,何謂大宗師,遊方之外者。

既是一句極為醇正高妙的道家語,可能,只是可能,也包含一層意義,純粹武夫成神,是為大宗師。

陳平安突然發現一條光陰長河似乎陷入凝滯中。

那少年寧吉已經靜止不動。

自然是陸掌教的手段了。

陸沉伸出手,再次搬來兩壺酒水,分別是書簡湖池水城的烏啼酒,雲霞山耕雲峰的春困酒。

與此同時,院內出現了三幅立軸畫卷,都是陳平安的形象,只是略有不同,分別是立樁劍爐,雙指捻符,背劍。

昔年泥瓶巷少年,在離鄉遠遊的未來歲月里,立身之本,先後順序,武學,符籙,劍術。

是先學拳保命,繼而修行符籙傍身,再練劍登高。

「這個寧吉,天生適宜修行符籙,事實上,他修行什麼都可以,幾乎不存在門檻,因為只要他想學,機緣就會走到他跟前,就像你今夜來此,我也只好跟著來了。」

以此作為開場白之後,陸沉停頓片刻,指了指陳平安捻符的那幅立軸畫卷,笑道:「是張挑燈符,如夜遊秉燭遠行,確實很適合我們……人。」

隨後走馬觀花一般,眼中所見,都是陳平安在不同年月、場景使用不同符籙的畫面。

當年在那條地下河走龍道的渡船上,陳平安練拳時,就會分別

書寫一張用以凝神靜氣的靜心安寧符,和同樣位於《丹書真跡》前幾頁的祛穢滌塵符。每逢夜幕沉沉,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嶺,也會祭出一張陽氣挑燈符,用以確定周邊山水是否有厲鬼邪祟,用來趨吉避凶。遊歷路上,山水迢迢,與人對敵問拳廝殺,或是可縮地脈的方寸符,輔助神人擂鼓式,或是遇到鬼物,便祭出寶塔鎮妖符。

隨後畫卷中多出一個恐高的練氣士,姿容俊美,難辨雌雄。

陸沉懶洋洋道:「陸台,你的好朋友,跟你分別後,在那一分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,芙蓉山,養了條狗,取名陸沉。」

陳平安看著那些不停更換畫面和「自己」的景象,倒是沒有多想什麼,只是覺得原來自己走了這麼多的地方。

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,離開倒懸山後,陳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寶鯨,返回寶瓶洲老龍城期間,除了被陸台「糾纏」,就在那餘蔭山房,陳平安發現自己躋身武夫鍊氣境後,就可以畫出「山河劍敕符」和「求雨符」,雖然還是丹書真跡中的下品符籙,但是按照書上記載,很是神異,用處頗多,但是有意無意,早就能畫成這兩張符籙的陳平安,始終極少使用,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鎮的鎮妖樓內,在一張梧桐葉幻象天地中,旱災嚴重,陳平安為了祈雨,才首次祭出這種道教壇符之一、可以讓「天地晦冥,大雨流淹」的求雨符。

陸沉笑道:「其實這兩張你幾乎沒怎麼祭出的符籙,恰恰與你交集最多,山上道緣相對最為厚重。」

陳平安當學徒的那座家鄉龍窯,曾有雨師燒火。

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內的胭脂,才使得陳平安好似天生大道親水。

「在渡船上,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謂真正的『魂魄大定』,因為你終於可以在三魂路過心湖的時候,清清楚楚,聽到那種滴水的聲響。那會兒你是忙著開心,還不知道,不是所有練氣士,哪怕是當了地仙,就可以察覺到三魂過路的。能夠如此,當然是要感謝那個娘娘腔的遺物了。」

陳平安探臂拿過那壺懸空的烏啼酒,開始默默喝酒。

陸沉便取過那壺春困酒,繼續自顧自說道:「山河劍敕符,你當年閱歷淺,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謂三山,而且始終將信將疑,為何練氣士手持此符,就可以讓神鬼禮敬,主動讓道。」

上次在天外,返回浩然途中,李-希聖現身,幫忙解惑,讓陳平安終於確定了自己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,既有些淵源,又無一般意義上的道緣。原來這位遠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之一,早年在驪珠洞天的落腳地,就是那條泥瓶巷內,只是與小鎮幾支陳氏都沒有任何交集罷了。

「哪怕是現在,你仍舊不清楚,準確說來,是不確定此符中的『河』作何解,師兄在書上只是籠統說了,遠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,司職斬邪滅煞,喜好吞食萬鬼。你當然猜到了,是與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有關,但是不敢相信罷了,或者說,不是特別願意相信此事。」

「呵,大伏書院,大伏,三伏天,自然是經常需要求雨的。鍾魁偏偏是出身這麼一座儒家書院,你說巧不巧?」

「你與鍾魁初次相逢,是在大泉邊境的狐兒鎮,但是鍾魁第一次顯露儒家之外的神通,好像是在那條埋河吧?」

「你當年對求雨符沒什麼想法,很大程度上,是因為沒有煉製出五行本命物,後來便用一個白菜價格,從青虎宮道士陸雍那邊,入手了一件對他來說是雞肋、對你而言卻是無價之寶的五彩-金匱灶,呵呵,五-彩,這豈不是更加無巧不成書了,對吧?」

說到這裡,陸沉好像有點口乾舌燥了,趕緊仰頭喝酒,咕咚咕咚,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。

陳平安終於開口笑問道:「陸掌教的意思,到底是想要說這些事在等人,還是人在做事?」

陸沉說道:「好問,好問啊,換成曹溶,打死都問不出這種問題。先前他在潑墨峰那邊,一口一個弟子魯鈍,我便只好一個眼神又一個眼神安慰他哪裡哪裡,事實上就是就是了。」

陳平安正視前方,朝陸沉那邊稍稍移動酒壺,陸沉便以手中酒壺輕輕磕碰一下,各自飲酒。

陸沉喝過酒,拿手背擦拭嘴角,思量片刻,說道:「真要計較起來,好像換成誰,都是如此,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。你,我,曹溶,長寧縣那座鬼宅內的薛如意,她隔壁的讀書少年,還有這邊的永嘉縣,這裡的寧吉。」

說到這裡,陸沉收起神通,院內三幅立軸畫卷消散,光陰長河繼續流動。

陸沉雙指捏起那隻水碗,卻不是自己喝水,而是出人意料地遞向陳平安,笑問道:「不如你來收徒?」

陳平安也沒有料到陸沉會來這麼一手,無言以對。

少年聞言,眼睛一亮。

一雙眼眸,在夜幕中炯炯有神,如點燃燭火,是一個心中充滿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。

陸沉賊兮兮而笑。

陳平安瞥了眼陸沉,微笑道:「陸掌教這麼開心?」

陸沉立即收斂笑意,重新將白碗放回兩人之間的台階上,「我那弟子先前說了句肺腑之言,說陳山主與陳山主的先生,學生與先生,你們倆都擅長好為人師。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,貧道收了個直言快語的好徒弟啊。」

自己那些弟子學生當中,從最早上杆子當學生的崔東山,到被陳平安視為自身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趙樹下。

陳平安當然對誰都很滿意,與此同時,並不掩飾對他們各有各的偏心。

話說回來,在某種意義上,陳平安好像暫時還沒有收到一個「最像自己」的弟子。

畢竟門檻不低,既要是劍修,還能學拳,同時還得是一位符籙派鍊師。

不然一身所學極為駁雜、且門門手藝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陳平安,在傳道一事上,就可以傾囊相授,尤其是在「親傳」二字上,可以真正做到得償所願,淋漓盡致。

學生弟子們,一個個都太好,以至於陳平安這個先生、師父,好像比當落魄山的山長,更像個甩手掌柜了。

故而在親自教徒弟這件事上,陳平安是有不小遺憾的,崔東山是不用教的,而曹晴朗的蒙師,其實是種秋和陸台,此外比如教裴錢拳法?傳授再見面時已經是金丹劍修的郭竹酒劍術?即便是如今跟在身邊的趙樹下,他學拳起步,更多還是自學。好不容易碰到個小姑娘,陳平安想要偶爾顯擺一二,結果在柴蕪那邊,又是怎麼個光景?

陳平安收起心緒,轉過頭,望向陸沉,以心聲詢問陸沉。

「我們年少時,有無熬過某個冬天,是否早已凍斃於夜中?」

我們?

啥意思?

陸沉呆若木雞,沉默許久,長呼出一口氣,沉聲道:「陳平安,別學那個鄭居中,真的,聽我一句勸!」

鄭居中是鄭居中,獨一份的,他會想著證明自己不是道祖,這種熱鬧,你陳平安摻和個什麼勁兒。

見陳平安不言語,陸沉舉起一隻手,雙指併攏,痛心疾首道:「朋友之間,如此見外嗎?難道還要貧道發個毒誓?!」

陳平安似笑非笑。

出現一雙金色眼眸,只是異象稍縱即逝。

陳平安鬆了口氣,點點頭,可以排除這個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。

在這之前,陳平安怕就怕自己就是陸沉五夢七心相之一的關鍵一夢,夢蝶。

「多年朋友了,別亂我道心。」

陸沉擦了擦並無汗水的額頭,小心翼翼道:「其實。」

陳平安扯了扯嘴角,接話道:「其實有過類似想法?」

陸沉眨了眨眼睛。

陳平安問道:「既然想到了,為何不做?」

陸沉笑容燦爛道:「你就不好奇,為何我那師尊,與你在小鎮一路同行,最後會在泥瓶巷口停步?」

陳平安微微皺眉,反問道:「我家泥瓶巷祖宅,隔壁曾經住著誰?」

陸沉哈哈大笑,只是用手輕輕敲打心口,嘴上說著,咚咚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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